馮紫英聽到德哥兒的問題,首先想到是怕麵前的少年人誤解自己。
軍政說是分開,可戶部的對於各筆支出是有一定的監督權。
‘令德少爺!’
聽到這個稱呼,德哥兒就知道馮紫英要表明自己的立場。
德哥兒擺擺手,示意賈琮將酒壺遞過來。
‘紫英兄,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平日裡遇到也沒少在一起坐坐。
若是不嫌棄稱呼我一聲兄弟即可!’
這是意外收獲,也不枉今日馮紫英做了另類,一直陪在德哥兒身邊。
馮紫英拱拱手,‘那為兄就托大一次,令德賢弟。
今日高興,高興!’
將官家族哪個身後沒有文官支持,這是大家互相選擇的結果。
同樣朝廷中有資格選擇的文官重臣和武將同樣不多。
他們之間也隻是利益關係,互相依存罷了,這個度極難把握。
畢竟文武勾連,受到威脅最大的是皇權。
其中之複雜也不是一言兩語能說清。
馮紫英放下手端起酒杯和德哥兒對飲一杯。
‘北靜王對於京中將門子弟和勳貴子弟一向敬而遠之。
畢竟北靜王手裡並不缺帶兵之將和軍士。
無論水家內部如何爭鬥,最後最忠心得用的還是水家軍。
可對於文人,北靜王卻異常慷慨大方。
每次春闈大比北靜王收買人心之舉就沒停過。
受其恩惠的進士也不在少數。’
德哥兒無奈的點點頭,這就是皇權爭鬥的後遺症。
國朝大比何其重要,舉人入京這些問題本該是皇家和禮部安排。
窮就是原罪,戶部沒錢,皇家和禮部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春闈前最重要的是要揚名,展示自己的才名。
北靜王不但提供場合,還自掏腰包刊印文會上的優秀文章詩詞。
這個情到場的舉人就得領,人情債欠下就不怕再多點。
拿點北靜王的筆墨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畢竟春闈後喜錢、各種聚會、拜見大人、座師總不能空手去。
‘端午後,由於西域的黃侍郎上折子重整哈密衛兵將。
如此調動其中牽扯多少利益可想而知。
那次北靜王說是舉辦詩會,卻是為了支持西寧郡王,反對在西域整軍。’
這是為了挑起西寧郡王和黃岩黃侍郎之間的鬥爭。
西北調軍無論如何都繞不過西寧郡王。
這是封藩王時留下的弊端。
‘那次文會北靜王罕見的邀請了勳貴子弟和將門子弟。
那也是我為數不多入北靜王府參加文會的機會。’
說著扭頭看向主桌,‘賢弟如今再看北靜王可有覺得他們不睦?’
德哥兒幾個都看向主桌,賈敬臉上已經露出疲態,可還是笑著和北靜王在交談。
‘可那次文會卻沒有寧榮二府的子弟。
可那些文人卻在不停的誇讚著賈政父子倆。
那麼多的文人士子,一個個更是風度翩翩,如今他們就是再站在我麵前也難認。’
說完馮紫英微笑著看向德哥兒。
而德哥兒幾個卻從馮紫英的話裡聽出了彆的味道。
賈敬看看主桌上麵目嚴肅的賈政和從容淡定的北靜王。
還真是會做戲!
‘這和海甸那裡的文人雇人排隊買自己的畫作,大肆宣揚,提高自己書畫的價格如出一轍。
就不能換些高明的手段嘛!’
賈琮看了一眼賈芸,‘要那麼高明乾嘛,最主要的是管用!
地主老財和那些百姓能看透他們的伎倆才行。
現在他們隻知道榮國府含玉而生的二公子,三歲就識文斷字,猶如文曲星下凡。
真是位好家主,表麵上嚴厲苛責,私下裡卻不停的為寶貝兒子鋪路。
甚至要拉著整個榮國府一起走獨木橋。
人心不足,早乾嘛去了?’
德哥兒瞪了一眼賈琮,賈琮這才閉嘴。
是啊早乾嘛去了,如今小動作、小心思不斷。
還不如當年義忠親王壞事時一鼓作氣。
寧榮二府,傳言一個有義忠親王遺落在民間的皇女,一個有身懷異相的聰慧公子。
多好的借口和起事條件!
你們寧榮二府在前,北靜王一係鼎力相助多好!
隻是裡麵有多少自己情願,有多少是被迫跟隨就不得而知。
正愣神的德哥兒被賈芸叫琮叔的聲音打斷,賈環也明顯的有些不痛快。
隻是看到寶玉扶著賈老夫人和一群女眷出現的時候,就是有再多不滿也得忍住。
至少在表麵上賈老夫人是寧榮二府的天。
看到賈老夫人,賈敬做了一個很失禮的動作,用力揉揉自己的臉。
本來蠟黃的在用力揉搓下,泛起一絲潮紅。
臉上的疲態也暫時消失不見,等扶住賈老夫人的時候,手有些顫抖,眼神裡流露著一絲親近。
‘嬸娘!
敬兒一直在城外玄修,已經好久沒給您請安!’
說著雙手伸開就退後一步,就要下跪。
賈老夫人用手裡的拐杖點了兩下地麵。
‘今兒是你過壽的日子,大家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高興高興。
你是老壽星跪我一個老婆子不合適。
世事如此,本就是可有、可無、可留、可去的事,何必事事掛心。’
跟在賈琮身後的德哥兒本來目光在賈母身後的女眷身上。
隻是聽到這話德哥兒不由一愣,看來賈敬入玄門內情並不單一。
其中賈老夫人可能是了解最清楚的。
看賈敬如今的做派哪裡像給賈老夫人請安,明顯是要分裂寧榮二府,甚至是賈家。
‘你們兩個傻愣著乾嘛,還不快將你們敬大哥扶起來。’
賈赦就是在不情願也隻能按母親的吩咐行事。
至於賈政手已經架住了賈敬的左臂。
他是想要整個家族,借整個家族的力量再次屹立朝堂。
分裂的賈家對他並沒有好處。
賈赦一愣之間,也想通不少。
雖然有賈老夫人在,東府對於西府的影響有限,可畢竟東府有族長的名頭,有些事還需借東府的名頭。
賈璉再混賬,那也是自己的嫡親兒子,他能眼睜睜看著爵位落到二房手裡。
同樣跪在地上磕頭的賈敬也做同樣之想。
父親當年如何逼迫自己,起碼將寧國府和族長之位交到自己手裡。
寧國府在自己手裡不能倒,至於是不是毀在珍兒手裡,那是他的造化。
賈赦賈政兄弟倆架住賈敬時不由的對視一眼。
碰觸之下這才明白什麼叫瘦骨嶙峋,胳膊上哪裡還有肌肉,腋下更是皮包著骨頭,手背上肋骨的感覺不會錯。
可就算如此賈敬依然磕完頭,算是將請安禮完成。
賈老夫人眯著眼,嘴角帶笑的看了一眼賈敬,又悄悄看了一眼賈政。
‘這麼多年,歲月量了人,也量了人心,更量出了遠近。
敬兒,何苦來哉!’
德哥兒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臉,是啊時間能看透很多人。
有些事經過歲月的沉澱不但不會遺忘,反而會像絞索越拉越緊,讓人身心俱疲。
抬頭在賈老夫人身後尋找,一個小小的身影特意往姐妹身後隱藏。
有些人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她的出生就像一個標簽貼在賈敬身上。
無論賈敬如何逃避,這個標簽將會伴隨他一生,卻永遠無法扯下或者抹去。
人是奇怪的動物,越想遠離、逃避,可命運卻總會讓它們在交織在一起。
這根刺該如何拔出,估計在場知道內情的人都無法回答。
賈敬甩來兩位堂兄弟的攙扶,扶著賈老夫人走到戲台前已經擺好鋪著紅綢的桌椅前。
賈老夫人地位在特殊,今兒的主角也不是她,主位她自然不能坐。
三言兩語後,賈敬這才在主位上坐下。
隨著女眷們移動,各種香風也院裡散播開。
年輕子弟們已經開始打量觀察賈家女子。
為出嫁女特有的發髻隻需一眼就能認出。
這就是大型相親現場,這種難得的場麵當然要用心。
說不定自己將來的伴侶就在其中。
南安老王妃嘴角帶笑,同樣正留心觀察著前來赴宴的年輕人。
隻是她說的話這會賈老夫人可沒工夫回。
穿著禮服的禮官用力清嗓子時院子裡的嘈雜聲這才落下。
到了孝子賢孫行大禮送壽禮的環節。
看到賈珍手裡捧著的帶有銘文的青銅小鼎,德哥兒眼睛一眯,立馬想到了秦業。
對於兒子的送上壽禮賈敬難得露出笑容,對於兒媳婦手裡的衣物鞋襪也隻是微微點頭。
等賈珍扣完頭,賈敬這才伸手示意賈珍上前。
賈珍膝行到父親身邊,滿臉滿眼都是孺慕之情的賈珍誰看了不得說一聲孝順。
‘兒啊,為父年輕時為了學業,疏忽了教子之責。
入了官場更是忽略對你的教導。
年紀輕輕將一族大任交托與你,可曾怨過為父。’
賈珍將臉放到賈敬的膝蓋上。
‘兒不曾怨過父親大人,有時間在您身邊敬孝兒更是內心歡喜。
父親大人,就將族長之位讓於西府吧,讓兒留在您身邊敬孝。
兒自小就盼望著咱們父子倆如此相處。’
好一對父子情深的畫麵,自賈代化至賈珍三代人,兩對父子。
他們的教育方式卻是截然相反,一個嚴加管教,甚至是棍棒相加,這才逼出一個進士。
一個卻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完全的放任不管,如今卻成就了一個賈珍。
大庭廣眾之下要將族長之位相讓?
話說的越響,聽的人越多,就是越不想讓這事成。
寧榮二府內情到底如何誰能比他們更加清楚。
榮國府如何謀劃,京中勳貴最想看什麼場麵賈敬父子能不知。
這種時刻讓權,族人怎麼想,榮國府想要的連寧國府都得交,以後族人更沒有一絲話語權。
賈政人前一個方正官員自然不能讓賈敬父子倆繼續下去。
‘敬大哥,事出有因,西府並沒有覬覦族長之心。’
賈赦胡子都快氣歪了,怎麼一到這個時候,就是西府的事,不是你賈政自己的事。
不知何時跑到賈赦椅子後的賈琮探頭伸手撫摸著賈赦的胸口。
‘爹,昨兒喝多酒,您真的沒事!’
賈赦哼了一聲,‘一點西域葡萄酒如何能奈何的你爹我。
酒不錯,回頭多送兩壇孝敬你老子。’
賈琮立馬笑著應是,‘今年河西走廊安穩不少,少不了您的酒。
爹彆在府裡受氣了,海甸的院子也修整完了,要不您搬過去。’
賈赦抬手給了賈琮腦袋一下,‘爹在府裡怎麼就受氣了,不去。
海甸那裡是你的,榮國府才是你爹我的地。
彆臭顯擺,小心你那個好二叔將你手裡的產業收到府裡。’
賈琮沒接這茬,反而看向場中。
‘爹,敬大伯和二叔怎麼和仇人似的?’
這一問賈赦可得意了,絲毫不顧及場合,反正能他顧及的場合並不多。
‘都說你爹我貪婪好色,冷血無情。
可要和你二叔比起來,你爹我也得退避三舍。’
賈琮對於父親的話過耳就忘,卻對賈政的事異常有興趣。
‘養在府裡的惜春姑娘你可知曉?’
賈琮立馬點頭,‘敬大伯的老來女!’
賈赦伸手敲了賈琮腦袋一下,這種動作惹的同樣站在賈赦身後的賈璉都覺得牙酸。
‘老來女,東府養不起閨女嘛!’
賈璉聽到自己想聽的,心裡也想通了不少事。
身子一移,輕輕的拉了一把賈琮。
賈琮收回腦袋,看到賈璉正瞪自己,鼻子裡哼了一聲。
動作依舊,隻是這次賈琮直接攬住了賈赦的脖子。
‘爹,惜春妹妹?’
‘堂妹,你二叔的親閨女!’
賈琮嘻嘻一笑,小聲的恭維道。
‘那二叔確實不如您,親生閨女都不認。
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抱到榮國府養著。’
賈赦父子倆小話說的熱鬨,賈敬和賈政卻沒有一絲眼神交流。
沉默這麼久,賈敬總算再次開口。
‘我兒孝心可佳,任族長期間雖有過錯,可族中卻依然安穩。
既然已經入了玄門,本不該理會俗事。
族規就是族規,怎可為一時之錯交出。’
說著眯著眼看了一眼賈老夫人。
‘今日京中勳貴子弟都在,老道也隻說一次。
以後賈家一族之事儘托我兒賈珍之手。
族權必留寧國府之手,無論各種緣由都不能壞了祖宗規矩。’
話音剛落,有人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沒彆人,就是一臉嬉笑的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