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生腳步虛浮地離開了柳爺家,滿院的歡聲笑語卻如影隨形,一路追著他。
寒風一吹,他的酒意更上頭了。
好在一路上沒出什麼意外,李冬生回到家,也沒那個心思吃飯,跟自己爹娘打了聲招呼,回到炕上倒頭就睡。
一覺睡到大天亮。
次日清晨,李冬生頂著宿醉的頭痛醒來。
腦袋裡像是有無數隻蜜蜂在嗡嗡作響,他揉著太陽穴,緩緩從炕上坐起。
呂彩蘭知道李冬生昨晚喝酒了,所以索性就沒叫他。
如今看到李冬生揉著頭從屋裡出來,這才把鍋裡熱著的飯菜給他端上來。
李冬生坐在桌前,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食欲卻不太旺盛。
呂彩蘭坐在一旁,一邊忙著手裡納鞋底的活計,一邊隨意地問道:
“昨天又去哪兒了,一去就是一天,晚上還回來那麼晚,還喝不老少酒。”
“你這樣都快能跟你爹比了。”
李冬生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裡扒拉著飯,一邊隨意地答道:
“沒啥,去供銷社看看冬雲,順便買點東西,結果遇上了柳爺,就在他家喝了點。”
聽到這話,呂彩蘭停下了手裡的活,疑惑地看向李冬生:“買了點東西?買了啥東西?”
李冬生以為自己娘又在擔心他亂花錢,趕忙解釋。
“就一點布跟棉花,沒花幾個錢,您彆擔心了。”
“我擔心啥呀擔心,我是問你,買的東西呢?”呂彩蘭一臉無奈。
李冬生很疑惑,“那不就在三輪裡呢嗎?”
呂彩蘭撇了撇嘴,“三輪裡哪兒有東西,你昨晚回來就是空的。”
李冬生吃飯的動作一停,經自己娘這麼一提醒,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昨天怕東西丟,把買的布和棉花全抱到柳爺家了。
結果喝了一天酒,兩人都喝得暈暈乎乎,誰也沒記得這回事,李冬生壓根就是騎著空車回來的!
他一拍腦門,“哎呦!東西我給忘柳爺家了。”
呂彩蘭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就偷著樂吧,就你昨晚喝成那樣,好在是把東西忘了,不是在路上丟了。”
“忘人家家裡還能去取去,丟了可真就孝敬土地爺了。”
李冬生被自己娘數落了一番,吃完飯後,騎著自行車去鄉鎮,準備把東西給取回來。
很快,李冬生來到了柳爺家所在的胡同。
但是和昨天不同。
還沒到門口,他就聽到了從院子裡傳來的歡聲笑語。
聲音此起彼伏,熱鬨非凡。
和昨天他剛來時的冷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時之間,明明還是同一座院子,李冬生卻總感覺像是來錯了地方。
而且聽動靜,裡麵似乎像是在演什麼戲的樣子?
不過光是聽聲音,李冬生也聽不出來個啥。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隻見院子裡擺滿了桌椅,柳爺正坐在主位上,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柳爺的一些老鄰居也來了,一群人圍坐著,而他們欣賞的,正是柳明誌一家三口的表演。
李冬生扶著門框愣在原地。
陽光斜斜切過院牆,將青磚地割裂成明暗兩半——柳小小正在光斑最盛處單足旋轉,月白布拉吉裙擺綻成渾圓的花。
她足尖點過的陰影裡,還殘留著昨夜鞭炮的紅紙屑。
美。
李冬生難以形容這種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樣板戲,而且是這麼近距離的觀看。
“哎喲冬生!”柳爺眼尖,拍著八仙桌招呼。
李冬生發現,柳爺的精氣神和昨天截然不同,整個人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快過來瞧,明遠他們正演《白毛女》新編呢!”
滿院目光霎時聚來。
柳小小突然踉蹌半步,發間鍍金芭蕾發卡滑落到頸窩,在鎖骨凹陷處晃成一道金弧。
“北風那個吹——”
雪瑩的詠歎調驚飛簷下麻雀。
她指尖拂過條案上供奉的勳章:“太陽那個出來~"”
所有人的視線跟著轉向。
柳小小突然踩著舞步旋到李冬生前,足尖輕點——至於演的什麼,李冬生看不懂。
但他現在明白了,難怪人家能代表國家出國去參加什麼大賽。
琴聲陡然轉急。
柳小小忽然扯下布揚向空中,靛藍粗布在她手中翻飛如海浪。
上麵的一些不知名物隨著舞姿簌簌飄落,在陽光裡像極了大劇院的金粉。
“冬生哥!”少女突然朝他伸手,眼底跳動著惡作劇的光,“幫個忙!”
李冬生有些驚訝——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
“快上啊冬生!”柳爺在一旁拍板。
“上!”
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李冬生總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是過來拿棉花的,怎麼就被拉著成群演了?
在全院起哄中,李冬生稀裡糊塗的被拽到院子中央。
他僵硬地舉著紅綢,看柳小小像穿花蝴蝶般繞著他旋轉。
柳明誌盯著女婿候選人似的上下打量李冬生,忽然笑道:“小夥子來段快板?我們正缺個工農兵形象!”
雪瑩已把竹板塞進他汗濕的掌心。
“說新人來道新貌,革命夫妻覺悟高。不拜天地拜紅旗,煉鋼爐前逞英豪……”
……
在李冬生的稀裡糊塗中,和眾人的拍案叫好中,一場表演總算是落下帷幕。
直到結束,李冬生都還是那一副搞不清狀況的樣兒。
直到柳小小從身後拍了他一下,李冬生回過頭,看到他正拿一個瓷缸遞給自己——裡麵的液體是有顏色的,但絕不是酒,也不是飲料。
李冬生嘗了一口,噗的吐了出來。
“醋!?”
柳小小狡黠一笑,“聽說醋能醒酒,看你呆呆的,以為你還沒醒酒呢。”
李冬生看著這姑娘,徹底搞不清狀況了。
自己跟她有那麼熟嗎?
還是這姑娘性格就這樣?天生就自來熟?
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跟剛見麵的人都能開起來玩笑。
李冬生把瓷缸給她遞了回去,“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醒酒了。”
他扭頭就去找柳爺,“柳爺,我來拿我的棉花跟布,昨天跟您喝酒,落您這兒了。”
柳爺此時則還在跟鄰裡鄰居沉浸在討論中,似乎沒聽見李冬生說的啥。
這時,一個魁梧的身影籠罩了李冬生,是柳明誌。
李冬生已經絕對不瘦小了——但跟柳明誌比起來,他的體格各方麵還是差點意思。
“冬生同誌,我父親和我說了很多你的事。”
“嗯……雖然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首先還是應該先謝謝你——多謝你陪我父親。”
“咱們先坐下來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