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原供銷社內。
街道派出所的張隊長見到劉副主任態度如此堅決,當時便感覺到事情麻煩了。
剛才經過調查,他也清楚這件事其實錯在供銷社。
人家李鐵錘花了四百多塊錢加一張電視票,買電視機,供銷社卻要強行賣給人家一台壞電視機。
況且先動手挑釁的還是陳立明。
從事實上講,陳立明被打是他自作的。
隻是....供銷社雖然級彆不高,但是在鬆原的地位卻不一般。
要是真任由劉副主任鬨起來,也不好收場
猶豫了片刻,張隊長看著那個年輕的技術科科長,長長的歎了口氣。
該你小子倒黴吧,誰讓你惹了不該惹的人。
思慮明白後,張隊長看著李鐵錘,板起臉說道:“李鐵錘同誌,你涉嫌毆打供銷社銷售員,現在跟我到派出所裡配合調查。”
“張隊,你是準備拋開事實不談了?”李鐵錘緩聲道。
看著李鐵錘一臉鎮定的樣子,張隊長不知為何一時間竟然猶豫了起來。
他在街道辦工作十幾年了,見過無數的人。
甭管多厲害的人,聽說要被帶進去,都會顯得很恐慌。
像李鐵錘如此淡定的人。
隻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傻子,不知道害怕。
可是傻子不能夠當技術科長
那麼隻剩下後麵一種可能了。
這小子還有什麼後手!
張隊長頓時陷入了猶豫之中。
劉副主任見張隊長遲遲沒動手,著急的說道:“張隊長,你可要想好了,你們派出所每年年底的年貨物資,走的可是我們供銷社的渠道。”
“老劉,這事兒咱們再仔細調查調查,畢竟關係到一個同誌的清白。”
即使被劉副主任隱晦的威脅了。
張隊長還是很少見的從兜裡摸出一根沒有筆帽的鋼筆和一個破呼呼的筆記本,隨便喊來了一個供銷社裡的銷售員。
“你剛才就在旁邊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是不是看清楚了?”
看到張隊長竟然開始走“正規程序了”。
跟他一塊來的年輕小夥子湊過來,小聲說道:“師傅,你何必那麼麻煩呢,直接把人帶進派出所裡,隻要隨便上點手段,還怕他不老實?”
張隊長衝他皺皺眉頭:“小白,胡說什麼呢!你是從下麵來的,不要把那種壞習氣帶到這裡來。”
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徒弟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年輕小夥子縮縮脖子不吭聲了。
劉副主任見張主任開始拖延起時間,並沒有太在意。
他身後站著的是鬆原供銷社。
能怕了一個李鐵錘?
劉副主任喊來張春豔給他倒了一杯茶水,坐在櫃台旁,左腿翹在右腿上,愜意的喝起了茶水。
就在這時候。
外麵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趙書言帶著兩個身穿黑色工裝的年輕同誌走了進來。
那兩個年輕同誌一個拿著話筒,一個肩膀上扛著一台老式攝像機。
進到供銷社裡,兩人立刻忙活了起來,一個將攝像機的線頭插在插板上,一個拿起一根大型手電筒當做補光設備。
兩人好像不經常使用設備,手忙腳亂之下,連線頭都差錯了,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劉副主任和供銷社裡的人看到這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們肩膀上咋扛了個辣麼大個頭的照相機?
還有這根又黑又粗的棍子是什麼?
劉副主任雖不清楚這些人要乾什麼。
但是他剛才親眼看到趙書言是跟李鐵錘一塊來的,兩人關係還不一般。
現在搞這麼一出,肯定對他不利。
劉副主任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板著臉說道:“你們是乾什麼呢!這裡是供銷社,趕緊滾出去。”
就在這時候,攝像機總算是擺弄好了,伴隨著按鈕按下,機身上亮起了紅色指示燈。
攝像記者衝著趙書言比劃了一個手勢。
趙書言整了整衣服和頭發,拿著話筒對著攝像機說道:“各位觀眾朋友大家好,現在我站在咱們鬆原供銷社裡,這裡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位顧客拿著千辛萬苦攢下來的錢,到供銷社裡購買電視機。
供銷社卻要強行把有故障的電視機賣給這位顧客。
雙方發生了衝突,導致有人受傷。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故?”
這年月膠片非常珍貴,電視台裡隻批給了趙書言總共十分鐘的膠片。
拍完了引子之後,她立刻拿著話筒走到了劉副主任麵前。
“這位是供銷社的劉副主任,現在請他給大家介紹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劉副主任也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在省城出差的時候,曾經在領導家的電視裡,看到過這一幕。
這叫做新聞采訪,將來要在電視機上播放出來的。
劉副主任意識到這一點後,臉上的憤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想要擠出一絲笑容,反而讓表情變成了哭笑不得。
劉副主任整了整衣領子,拉伸衣角,一雙小胖手忙乎了起來,麵對攝像機,他就像是站在大領導跟前一樣局促。
“這個,那個...這件事啊,就是有顧客無理取鬨,還打傷了我們的銷售員!”
趙書言拿著話筒問道:“這麼說,賣有故障的電視機給顧客,你不覺得有什麼錯誤,是嗎?”
“啊.....”
劉副主任愣了片刻,皺著眉頭說道:“這有什麼錯!我們這裡是供銷社,這是我們的規矩。
他要是不想遵守這個規矩,可以不到我們供銷社裡買東西啊。”
此話一出,兩個攝像記者相互對視一眼,同時默默的點了點頭。
“大家夥都聽到了,也看到了,這就是供銷社領導對於我們顧客的態度。”
趙書言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拿著話筒走到了李鐵錘的跟前,用清脆的聲音,問道:“這位顧客,你能解釋一下當時發生的事情嗎?”
“俺來自靠山屯,當過拖拉機手,俺為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廠裡麵獎勵了俺一張電視機票。
俺奶奶和俺娘一輩子都沒有看過電視,所以俺便借遍了整個工廠,借來了四百多塊錢,想要買台電視機。
結果這個售貨員竟然賣給了俺一台有故障的電視機,俺當然不乾了。
他就要打俺,俺是社員出身力氣很大,在打鬥中,不小心傷到了他.....”
麵對攝像機,李鐵錘表現得跟一個淳樸的社員一樣。
趙書言要不是清楚他的身份,還真以為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社員。
尤其是李鐵錘自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出自己技術科長的身份。
一直把身份往社員,拖拉機手和工人上麵扯,一旦播放出去,肯定會在觀眾中引來共鳴。
“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解釋清楚了,李鐵錘同誌,你對供銷社的做法有什麼看法嗎?”趙書言接著問道。
李鐵錘挺起腰杆說道:“供銷社是國家為了順利把物資分配到勞動人民手中而成立的單位,它成立的目的是為人民服務。
但是有些售貨員和領導忘記了這一點,借助分配物資的權力,任意欺負顧客,已經嚴重破壞了供銷社部門的形象!”
言語鏗鏘!
氣勢恢宏!
義正詞嚴!
李鐵錘的話引起了圍觀群眾的共鳴。
“沒錯,供銷社有三難,臉難看,話難說,門難進。”
“是啊,俺上個星期買了十個雞蛋,結果其中有八個都是壞雞蛋。
俺來找供銷社,想讓他們跟俺換掉。結果被他們罵了一頓,還把俺攆出去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好雞蛋,供銷社裡的售貨員都留給了自己的關係戶,哪能輪到我們老百姓。”
這些老百姓沒少受到供銷社售貨員們的欺負,隻是平日裡不敢吭聲罷了。
現在見到有人願意出麵,膽子也大了起來。
一時間供銷社內氣氛熱烈起來。
路過的群眾看到這裡麵圍了那麼多人,也紛紛過來湊熱鬨。
有些看兩眼便準備離開,可是看到攝像機後,都停住了腳步。
這玩意稀奇了哈,要是蹭到一個鏡頭,登上電視的話,該多麼光榮!
看到這一幕,劉副主任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此時才意識到李鐵錘把記者喊來的真正用意。
這個節目要是在電視上播出的話,那麼產生的嚴重後果,不是他能夠承擔下來的。
劉副主任想要上前阻攔,突然看到攝像機上的紅燈依然亮著,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要是他阻攔的話,肯定會被攝像機拍下來。
要是他任由李鐵錘胡說八道下去,將來肯定會被上級批評。
好在李鐵錘並沒有將問題擴大化。
他很清楚,供銷社之所以會如此豪橫,有很多原因。
在時代麵前,一個人的力量顯得特彆的微弱。
李鐵錘一個人沒有辦法解決,也沒想著解決,隻是要給這些人一個教訓罷了。
趙書言也是個整治敏感度很高的人,意識到了時機已經差不多了,帶著話筒來到了張隊長麵前。
“這位領導,你們派出所對此事有什麼看法?”
自從趙書言帶著攝像記者出現,張隊長心中便一陣慶幸。
鬆原電視台雖然剛成立不久,但是因為地方上的電視機隻能接收到鬆原台,所以收視率很高。
要是剛才他不分青紅皂白把李鐵錘帶走,那麼現在他會跟劉副主任一樣狼狽。
現在嘛。
自然是要好好表現一把了。
張隊長整了整衣領子,麵對攝像機,緩聲說道:“在接到供銷社的報案之後,我們沒有偏聽偏信,而是對案件展開了詳細調查。
經過走訪群眾,我們發現李鐵錘並不是單方麵毆打陳裡麵,他們兩個是發生了衝突,用一句不嚴謹的話,是互毆。
考慮到事情有因,我們不會因為這件事對李鐵錘同誌作出處罰。
至於供銷社方麵的問題,我們會記錄下來,反映給上級部門。”
此話一出,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躺在地上的陳立明臉色一暗,差點氣暈過去。
互毆?他被打斷了一條腿,能稱為互毆嗎?
隻是下一秒,他的臉上就馬上充滿了笑容。
因為話筒已經懟到了他嘴邊。
趙書言問道:“陳立明同誌,你是供銷社裡的售貨員吧,為什麼要把有故障的電視機強行賣給顧客呢?”
聽到這話,李鐵錘讚賞的點點頭。
這女人沒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稱呼自己為顧客,這樣的話,能最大程度引起觀眾的共鳴。
這女人倒是一個優秀的記者。
要是在以往,陳立明肯定怒斥趙書言了。
隻是現在他看了看攝像機上閃爍的紅燈,不得不咬著牙說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我原本是想著為供銷社挽回損失,卻忽視了李鐵錘同誌,我檢討,你放心,以後我一定改正。”
在那個消息傳播途徑匱乏的年代,記者就是權威的象征,新聞學也並不是可有可無。
麵對攝像機,麵對話筒,就算是供銷社裡這些不可一世的售貨員也都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最後,供銷社裡主動為李鐵錘更換了一台新電視機。
劉副主任看著抱著電視機離開的李鐵錘,一陣鬱悶襲上心頭,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這一次非但沒能為難住李鐵錘,反而被狠狠收拾了一頓,可謂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張春豔湊了過來,小聲說道:“主任,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寫檢討,全都給我寫檢討書。”劉副主任將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那些供銷社的售貨員們聞言,都衝他翻起了白眼。
“主任,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咱們供銷社收拾顧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就算上了電視又怎麼樣!”
“是啊,咱們鬆原也沒有多少台電視機。”
“我看啊,您是被李鐵錘嚇唬住了。”
劉副主任看到他們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苦笑著搖搖頭。
都是一幫見識短淺的人,哪能了解這件事的可怕之處。
“都散了吧,明天上班的時候,每個人交2000字的檢討書給我。”
劉副主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決定趕緊去找關係,也無心跟那些售貨員們解釋了。
售貨員們苦笑搖搖頭,四散離開。
片刻之後,櫃台前的地上,舉起了一根胳膊。
“我還在這裡躺著呢,誰來幫忙把我送到醫院啊。”陳立明著急的喊了起來。
見沒有人回應,他大聲喊道:“小德,你小子滾到哪裡了,趕緊把勞資送到醫院。”
嘶吼聲在供銷社裡回響。
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