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大哥跟往常一樣回到柳家吃飯。
大嫂盛了飯端到桌子上，看到大哥回來，笑著詢問早晨的事兒。
“你把李鐵錘送到籌委會沒有？”
“沒啊，我還得上班呢。”
“那李鐵錘是不是出了醜？”
“出了醜？”大哥看著眉開眼笑的大嫂，有點迷糊了。
大嫂道：“他是個鄉下的社員，不懂咱城裡麵的規矩。
特彆研究所那是啥單位啊，工作人員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李鐵錘能不出醜？”
大哥搞明白後頓時哭笑不得。
“我是沒把他送到辦公室裡，但是人家有朋友啊。”
“朋友？他在京城有朋友？“大嫂臉上的笑容消失，嘴巴驚得合不攏了。
“嗯，叫杜武，是雜誌社的編輯，小夥子看著挺有禮貌的，應該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
“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李鐵錘那家夥還能認識這種人物？！”
大嫂感覺到難以置信，要不是她清楚大哥是老實人，從來不撒謊，還以為在騙她呢。
在李鐵錘的事兒上，大嫂敏銳的覺察到大哥好像站在李鐵錘那邊。
兩人還因為這事兒吵過幾次，不過這兩天大哥晚上挺給力的。
大嫂每次吵完架都被狠狠收拾一頓，所以兩口子也沒鬨出矛盾。
這時候，看到柳晏荷從房間內出來。
大嫂連忙閉上了嘴巴，分好碗筷後，坐在了四方桌旁。
此時李鐵錘也在技術研究所的食堂內，享受著人生第一次自助餐。
白麵饅頭，土豆炒肉，酸辣大白菜，紅燒茄子.....十七八樣菜全都不要錢，隻要出示證件，就能免費領取。
這裡是天堂啊！
三個白麵饅頭，一飯盒土豆炒肉，一飯盒酸辣白菜，李鐵錘又打了三兩米飯，這才端著來到了餐桌旁。
黃主任看著飯盒裡堆尖堆尖的飯菜，心疼得直吸溜嘴：“鐵錘同誌，飯菜不要錢，但是咱也不能浪費。”
“浪費？這隻是一半，等俺吃完了，再去打一份。”
“.......”
黃主任看著李鐵錘化身乾飯人，將飯菜乾得一乾二淨，又打了一份，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誤。
看來應該給後勤部門建議，以後對於來參加大會的同誌，要收取一定的糧票。
“能吃就是好，像我年輕的時候，為了研究收割機，曾經三天三夜沒睡覺，要不是上級看我辛苦，分給了我兩斤肥膘，我還真撐不下下來。”黃主任笑道。
“收割機？是不是東風ZKB收割機？”李鐵錘啃了口饅頭咽下去之後，才緩聲問道。
提到收割機，黃主任也來了興趣，放下筷子問道：“你知道東風收割機？”
“研究過，那玩意看上去挺先進，其實沒啥大用。隻能浪費柴油。”
此話一出，黃主任的臉色變了。
旁邊那幾個年輕研究員不樂意了。
一級研究員周博抬起頭說道：“李鐵錘同誌，你搞出來的液壓側翻確實好用，但是這不代表你有資格點評東風收割機。”
“是啊，這收割機可是咱們國內第一台自行走聯合收割機，是根據老毛子的技術生產出來的。”
“咱們黃主任跟幾十位專家研製了兩年時間，才研製成功，豈是你能夠汙蔑的。”
那些研究員們也紛紛圍了過來。
一時間，食堂內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黃主任輕輕咳嗽兩聲，看著那些研究員們說道：“你們這是乾什麼！鐵錘同誌隻不過是提了一些建議，你們就接受不了了。
照這樣下去，咱們的改進工作，如何能乾得好。”
“主任，他哪裡是提建議，分明就是搗亂嘛。”周博氣呼呼的說道。
他自從畢業後，就跟著黃主任研製東風ZKB收割機，李鐵錘一句話把他這麼多年的功勞全部否定了，就算他是書生，也有幾分火氣。
黃主任本來想以領導的身份，把這些研究員請走。
但是看到李鐵錘一副淡然的樣子，心中也泛起了嘀咕。
象棋小子，難道真覺得東風ZKB是一堆廢鐵？
黃主任沒有吭聲，一直等到李鐵錘將最後一個饅頭吃完，這才緩聲問道：“鐵錘同誌，你為什麼對東風收割機有這麼大的意見。”
“主任，俺也不白吃你家的饅頭，今兒就給您講一講。”
李鐵錘放下筷子，沉聲說道：“你們可能也知道，俺是拖拉機手，曾經使用過東風ZKB收割機。
你們知道俺們拖拉機手怎麼稱呼它嗎？
孬驢！
這玩意太容易壞了，尤其是液壓操縱閥，密封性有很大問題，隻要進了灰塵，非得當場撂挑子。
漏油！收割機的油箱位於下方，距離地麵太低了，容易被石頭或者是麥稈碰到，很容易戳破。
收割平台的彈簧片設計有問題，經常導致方向機無法轉向。
自動跑偏！方向機內部設計不合理，容易磨損，竟然一台收割機使用不到半個月，就會跑偏。
無級變速油缸經常罷工！都覺得是油管堵塞，是因為使用不小心造成的。
其實是因為操縱閥鬨杆和操縱機構間頂絲印務保險絲而發生鬆動，隻要加裝保險絲就能解決。
”
咱李鐵錘也不占人家便宜，將東風ZKB收割機的設計缺陷全都講了出來。
一時間，剛才還喧鬨無比的食堂變得寂靜起來。
食堂內負責打飯的廚子正在偷懶，猛地從地上跳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
看到那些研究員們跟雕像一樣呆立，目光緊盯那個車間主任，廚子趕緊閉上了嘴巴，又悄悄的蹲了下去。
黃主任本來對李鐵錘提出的缺陷並不在意。
畢竟身為東風ZKB的主要研製人之一，他非常清楚東風ZKB有許多缺點，這些年也一直致力於改進東風ZKB。
他本以為李鐵錘隻是從駕駛員角度來分析東風ZKB。
但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這哪裡是駕駛員啊，簡直就是真正的工程師。
尤其是保險絲問題。
黃主任前陣子才跟周博帶領的改進小組，聯合紅星機械廠發現了這個缺陷，還沒來得及改進，就被李鐵錘解決了。
更可怕的是，李鐵錘講出的許多缺陷，他並沒有注意到，現在仔細一想，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周博此時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他沒有想到自己花費了好幾年功夫研究東風ZKB，竟然會如此不堪。
李鐵錘停頓片刻，接著說道：“東風ZKB雖然名字是收割機，其實在實用中，還不如社員的速度快，並且非常耗油，割一畝小麥，需要兩塊錢的油。
這就注定了，東風ZKB隻能當做擺設放在倉庫裡上鏽。”
黃主任此次去遼省調研，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雖然當地農機站的同誌顯得很熱情，把東風ZKB打理得乾乾淨淨的，但是黃主任是個在一線工作過的老同誌了。
他很清楚像農機這種東西，要是常年使用的話，怎麼可能會一塵不染呢。
隻是顧及到麵子，並沒有提出來罷了。
李鐵錘的話從側麵印證了這一點，黃主任忍不住問道：“那你有什麼建議嗎？我們正在改進東風ZKB，也許能夠改掉這些毛病。”
那些研究員們聞言都把目光投向李鐵錘。
李鐵錘歎口氣道：“不可能了，這是東風ZKB娘胎帶出來的毛病。”
“你胡說，東風ZKB是我們根據老毛子收割機改進而來，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毛病。”周博不能容忍汙蔑自己的心血。
李鐵錘道：“問題就出在這裡，東風ZKB在老毛子那邊確實很實用，為農業建設作出不小的貢獻。
但是你們忽略了個問題，老毛子那邊的氣溫遠比咱們這裡低，收割機到了咱們這裡，等於常年在高溫下工作。”
此話一出，黃主任的臉色驟然變了。
當初東風ZKB在建項的時候，也有一位老研究員提出了這個問題，覺得東風ZKB可能會水土不服。
隻是這個問題並沒有引起上麵的重視，再加上東風ZKB項目是老毛子援助的項目，所以才會迅速上馬。
黃主任看到研究員們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樣子，輕輕咳嗽兩聲說道：“鐵錘同誌隻不過是以一線工作者的身份，提出一些建議罷了，現在紅星廠那邊還等著新的設計圖紙，馬上到上班時間了，你們趕緊去上班吧。”
那些研究員們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黃主任的意思。
現在就算是明知道東風ZKB有很多毛病，但是國內並沒有替代的收割機，也隻能儘力改進，然後進行大規模生產。
等研究員們都離開後，黃主任笑吟吟的看著李鐵錘說道：“鐵錘同誌，沒想到你對收割機也有如此的見解，走，走，咱們兩個到辦公室好好聊聊。”
李鐵錘很清楚，收割機不比一個小小的液壓係統。
他曾想在改造廠內自己攢一輛收割機，但是嘗試了幾次後，發現憑借改造廠的設備和技術人員壓根無法完成。
要是能夠借助技術研究所這個平台，把收割搞出來的話，那必然能大大節約時間。
所以，麵對黃主任的邀請，李鐵錘一口答應了下來。
辦公室內。
黃主任倒上了兩杯茶水，兩人並肩而坐。
他喝了口茶，看著李鐵錘說道：“剛才在食堂裡，你講了那麼多，但是我覺得你有些東西沒有講出來。”
“還真是瞞不過您老。”
李鐵錘笑嗬嗬的打開帆布包，從裡麵取出了一張圖紙遞了過去。
“你小子還真是有備而來啊。難怪你在食堂裡會鬨出那麼大動靜。”
剛才黃主任也感到疑惑。
李鐵錘能從社員，晉升為拖拉機手，又在不到半年時間裡，當上車間主任，這種人不可能沒有一點城府。
剛才在食堂裡，大肆批評東風ZKB顯得格外幼稚。
原來在這裡等著。
他拿過圖紙，隻是看了兩眼，就頻頻點頭。
“這圖紙繪製得非常標準，我們研究所裡的研究員，也隻有這水平了。”
“這是一個名叫周有誌的知青繪製了，對了，他現在是我們改造廠的工人。”李鐵錘接話道。
黃主任沒有接話。
對於他這種級彆的大佬來說，圖紙的繪製功夫隻能算是錦上添花，關鍵還是圖紙上的設計。
“這是一套完整的收割平台....咦，采用的竟然是紋杆式切流滾筒，這種設計比東風ZKB采用的螺旋傳送裝置更複雜，也更先進。
還加裝了散熱器旋轉濾網，如此以來，就能避免收割機在迆的時候，灰塵進入機艙內......”
黃主任是技術權威，一邊看圖紙，一邊分析收割平台的結構，他越分析，越覺得心驚。
這收割平台實在是太先進了！
無論從收割效率，還是實用性，甚至節油性都要遠超東風ZKB。
這時候，黃主任猛地指著一個部件說道：“難倒這還能更換收割器？”
李鐵錘道：“這是一個全係列收割平台，可以根據農作物的類型，更換不同的收割器，適合收割小麥，水稻，大豆，玉米等作物。”
嘶....黃主任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最初在研製東風ZKB的時候，也想把東風ZKB設計成全平台收割機，但是這個設想很快就被否決了，因為全平台的設計實在是太困難了。
當然了，全平台設計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可以大大節省收割機的數量，不同季節，收獲不同農作物，隻要更換收器就可以了。
“鐵錘同誌，你....”
黃主任正要追問，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一個身穿灰色中山裝的同誌推開門說道：“主任，馬上四點鐘了，您該到部委開會了。”
“不去，你告訴部委的張主任，我現在正忙著。”黃主任被打斷了，顯得有些生氣。
中山裝同誌看看李鐵錘，小聲說道：“主任，這次的會議是跟收割機的生產有關的，特彆重要。”
黃主任猶豫片刻，道：“你讓張副主任替我去吧。”
中山裝還是第一次見到黃主任拒絕如此重要的會議，隻能答應了一聲，轉身要關上門離開。
這時候，黃主任補充了一句：“你告訴張副主任，在會議上，替我向上級領導表示收割機的生產要暫緩了。”
“啊....”
中山裝驚得合不攏嘴巴。
但是看到黃主任沒有解釋的意思，反而拉著那個車間主任研究起了圖紙，隻能閉上嘴巴關上了門。
他站在門口皺了皺眉頭，小聲嘀咕：“馬上要大規模生產的收割機被叫停了，這次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