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絡抬頭,他一眼便瞧見緩緩朝他走來的裴餘之,眸子瞬間睜大。
他看向周圍的侍衛宮女,心下一驚,隊伍還在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但那華服青年已然到了他的身前。
沈絡對裴餘之自若模樣的驚異壓過了對他容貌的驚歎。
他開合幾下唇瓣,最終不語,隻是怔怔的看向裴餘之。
裴餘之揮了揮手,一個淨塵訣讓沈絡臟兮兮的臉和身子變得乾乾淨淨。
周圍仍舊嘈雜,對於沈絡的變化視若無睹。
他們看不到裴餘之的存在。
沈絡仰頭看向眼前的人,衣飾繁瑣華貴,卻仿佛不染一絲煙火氣。
“你是神嗎?”沈絡握緊了拳頭,指甲掐入血肉。
他更想問,“你是提前來看你的祭品嗎?”
裴餘之不語,隻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沈絡。
說不清那是什麼,沈絡隻能看出其中的悲憫和憐惜。
微風揚不起那人的衣角,隻聽他歎了口氣,便消失在了眼前。
沈絡垂下頭,遮住了眼中的陰霾。
第二日一早,京都,人山人海。
即使有三年天災,但京都的達官貴人依舊富態,他們安然的端坐前方,靜等祭天大典開始。
祭壇中央,是被五花大綁的沈絡,年幼的孩子平靜的可怕,頭被固定住,頭發被粗魯地束起,清晰的顯露他那雙異於常人的眸子。
“就是他,就是因為他,神才放棄了我們!”
“快燒了他!燒了這個妖孽,天就會下雨的...”
“神啊,寬恕您的子民吧!”
……
外圍,來自大安朝各地的百姓,或是咒罵或是跪地祈禱,皆把祭天大典作為最後的希望。
朝堂早已經腐朽,皇帝昏庸無能,大臣中飽私囊,貪汙受賄,有才能之人被貶離高堂,泯於地方為小官小吏,奏疏不能上達天聽。
最後竟要去獻祭皇子來祈求上天的原諒。
明明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聽過紫色是神明厭惡的顏色。
但隻要和大眾不同,當然能被當做異端。
祭祀儀式開始,樂師奏樂,大漢敲鼓,祭壇設計巧妙,在高台上講話的皇帝,聲音被擴大,回聲陣陣透著莊嚴肅穆,配著他繡著金邊的祭天服和低沉的嗓音,倒的確有些“天子”之意。
最裡圈的王公大臣也皆虔誠跪拜。
眼見火焰已經燃起,熱浪滾滾扭曲空氣,裴餘之知道該自己出場了。
改變一個王朝,尤其是一個已經習慣信仰崇拜的王朝過於艱難,裴餘之可不打算潛移默化的引導。
既然都信仰神明,那他便成大安朝的信仰。
再讓他們清楚的意識到,神的隕落。這還能不讓他們死心嗎?
裴餘之對自己的計劃很滿意,他整理一番,調整好麵部表情。
【宿主,衝哇!】007在裴餘之識海內搖旗呐喊。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夏季的高溫倏地降下,並不壓抑寒冷,反而像是北方中原春秋季的傍晚,天色溫和,天氣涼爽。
從灼熱刺眼到平靜微涼,隻用了一瞬,不隻京都,整個大安的所有領空,都在瞬間變化統一。
潔白的雲朵在天端凝聚,像是處在每一片區域的中央。
一瞬的慌亂之後,就是狂喜。
“神明顯靈了!”
“是祭祀果然管用!”
“神是來給我們下雨的嗎?”
高台上的皇帝也是大喜過望,開壇祭祀本是為了平息民怨,沒想到多年沒有顯露的神跡竟然在他祭祀時出現。
他不禁在心中暗想:難道朕真的是天命之子?
肯定是了。
整個大安朝所有的百姓,紛紛跪地祈禱起來,祈求神明的原諒,賜下祥瑞,降下甘霖。
裴餘之踩著七彩祥雲飄飄而下,他眉目平和聖潔,依舊穿著昨日沈絡見過的那身裝扮。
承恩帝是唯一敢稍稍抬頭的人,他誠惶誠恐的跪拜而下,“大安第三十七任繼承者拜見神明。”
周圍聽到承恩帝聲音的達官顯貴也紛紛高呼:“見過神明。”
聲音一陣一陣傳開,見禮聲此起彼伏。
【宿主,這稱呼好奇怪啊。】
裴餘之暗自好笑,007剛剛接受了上個世界藍星道教的文化影響,隻以為這些人跪拜時會稱呼他為天尊。
從裴餘之接收的世界信息來看,人神有彆,甚至並不處於同一空間,隻是通過媒介幫助他們,神的名諱並不為人所知,是故大安朝的人便直知應稱神明。
裴餘之不去理會烏泱泱跪伏在地的人。
隻是廣袖一揮,捆綁沈絡的繩索自動斷開,柔和的光暈籠罩而下,為他換上了一身金色錦袍。
“汝等可知罪?”清淩淩的聲音帶著空靈之感,響徹寰宇。
承恩帝傻了眼,他小心翼翼的看著裴餘之,又轉過視線看了看一臉冷漠平靜的沈絡。
便是傻子也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難道沈絡不是異端,而是神明眷顧的人嗎?
雖然是他點頭同意的祭祀,但此刻承恩帝心中卻唯有憤懣和怨恨。
這怨恨當然是不敢對著裴餘之。
皇後那個毒婦!若非她言以皇兒祭天,他怎麼會讓自己的兒子作為祭品,虎毒不食子,可他也是為了天下著想啊。
腦中思緒迅速翻飛。但他隻敢戰戰兢兢的垂下頭,嘴中囁嚅:“知罪,知罪。”
他惶恐不安,不知道事態會如何發展。
裴餘之往高處升了些,輕輕一抬手,所有跪在地上的人,都感受到一股不可抗力強行將他們扶了起來。
他們仰頭看著,尊貴的神明高高在上,似映照著日月星辰的雙眸凝滿了失望。
“吾對汝等失望至極,神界諸事繁亂,雖未曾再有神降落凡間,然吾以為凡間皇室當承擔天下責任,為神所護佑子民。”
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讓他們深深垂下了頭。
尤其是被神明點名的皇室成員,更是兩股戰戰,心中驚懼不已。
從有曆史記載,從未有真神降臨凡間,天子通過祭祀與神明溝通,以此降下祥瑞。
正因為如此,自從天子不再能和神明進行溝通,皇室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他們自以為不再受神明約束,故而更加變本加厲的放肆。
對外則假借神明之意。
神明的聲音繼續響起,一字一句仿若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神界雖事物繁忙,但預測到凡間有天災降臨,特賜下神之寵兒與凡間皇室,以庇護神的子民安危。”
所有人腦海中同時想起了今天的祭祀大典...的祭品。
神明的聲音更加失望,“可汝等又是如何做的?汝等妄圖焚毀神賜予汝等的人皇。”
無數道目光投向那道,瘦弱的,小小的身軀。
他站在祭壇上,一身金色錦袍繡著祥雲紋樣,雜亂的頭發被整齊束在腦後,那雙本來被視為不祥的紫色眼睛,在此刻眾人看來變成了神異。
沈絡也微微抬頭,他盯著裴餘之,有一瞬間的動容,但很快收斂。
他是神的寵兒嗎?不
他從來不覺得他是神的寵兒,他生母早逝,自小居於冷宮之中,受儘宮中冷眼,如今更是要被作為祭品祭天。
如果他真的是神的寵兒,那他最絕望,最無助,最需要神,最相信神的時候,神為何沒有降臨?
從他出生起,所見所聞都告訴他世間有神,可為何神單單庇佑那些惡人?
他未曾見過神跡,便不信神。
如今見了神跡,他也仍不願去信神。
世人日日夜夜供奉神明,而他雖在深宮,也知三年大旱屍殍遍野。
終究是神並不在意人間生死而已。
沈絡偏激的想著,未曾注意到高高在上的神明輕輕看了他一眼。
“大旱三年。”空靈的聲音帶著歎息。
“大旱三年,汝等可曾想到不依賴神力而靠自己解決?”
“可有興修水利?皇室可有賑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