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津正在變相實行“包產到戶”,人人都在興高采烈之時,阿滿卻正暴跳如雷。
差不多一年時間,她已經完全融入阿伊努人群體了,按阿伊努人的習俗,也用紫色顏料畫了一張大嘴巴,而且因為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還是塗的隻有部落裡德高望眾的女性才能塗的深紫色,紫得都有點發黑了。
同時,她還披著一張黑棕色的幼熊皮,熊首就頂在腦袋上,這也是隻有阿伊努人裡德高望眾的老人才能穿的“熊首衣”,一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甚至她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阿伊努語名字,叫“阿伊劄卡”,直譯是“擁有智慧的人”,或乾脆可以叫“智者”。
反正現在任何阿伊努人隻要一看到她,就知道她身份地位絕對不一般,起碼也是“部落酋長”級的人物。阿滿也配得上這待遇,親自指揮劄依爾部落襲擊了蠣崎家的移民村落,打死了所有武士和郎黨,還把被騙來的庶民打包運回了彎津落戶。
嗯,劄依爾部落裡的成年男性大多都是獵手,是當兵的好料子,但劄依爾部落裡的人卻沒什麼戰爭經驗,阿滿這半調子“老兵”放在這蠻荒之地就算“名將”了,她又夠不要臉,理所當然就搶到了指揮權。
其後,她又指揮劄依爾部落成功伏擊了蠣崎家的報複隊伍,當場打死三十多個武士郎黨,又俘虜七十多人。
事實證明,在武器科技水準相差不大,不至於出現骨箭石矛對抗鐵甲鋼刀的情況下,在蝦夷島上,武士打不過阿伊努獵人,至少在百人規模的小戰鬥中,阿伊努獵人大占優勢,就連武士一直自傲的弓術對射,在阿伊努獵人拿到好弓好箭之後,蠣崎家的武士也連吃大虧,有時都不知道敵人在哪就被射死了。
或許排隊拿長槍對戳,以武士郎黨的紀律性能占到上風,但他們找不到機會正麵交戰,稀裡糊塗就輸了。
然後,阿滿就指揮劄依爾部落……跑路了。
嗯,當時蝦夷島的冬季結束了,劄依爾部落也到了由狩獵模式切換為采集模式的時候,本就該離開山穀去往河邊,同時劄依爾部落總共也就千把人,有戰鬥力的成年男性也就二百三四十個,和蠣崎家硬拚拚不過的——蠣崎家幾十年前鎮壓阿伊努人暴動時,就能出動五六百人了,現在要是拚命,動員個兩三千不是問題。
反正阿滿是跑了,把敵我之間的距離拖長,還不時移動,讓劄依爾部落隨時可以偷襲蠣崎家的移民村落,但蠣崎家卻難以對劄依爾部落進行致命打擊。
蠣崎家也想反製,但主要反製辦法是禁止各村落、貿易點和劄依爾部落交易,不給他們鹽、鐵和布匹,而劄依爾部落已經抱上了彎津的大粗腿,對此毫不在意。
事情傳開後,不少阿伊努人部落也受到激勵,畢竟他們幾十年來受到蠣崎家欺壓,被各種蒙騙收購、以次充好、肆意侵占領地,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眼見有人帶了頭,再加上蠣崎家也有些草木皆兵,開始對所有阿伊努人部族保持警惕,各部族和蠣崎家的摩擦次數突然猛增。
阿滿當然對此十分高興,她就是來搞事的,局麵當然越亂越好。她不辭辛苦,積極奔走聯絡,想搞個“阿伊努人”大聯盟出來,聚起幾千青壯,一舉把蠣崎家打殘打死。
能把蠣崎家打殘了,把他們趕出鬆前地區,那她的任務也就算徹底結束,就可以回彎津繼續享受美好生活。
但想象總是美好的,現實總是骨感的,沒多久她就深刻理解了原野以前說過的一句怪話:這世界真特麼是個草台班子啊!
原本她以為她登高一呼,提供一定糧草武器甲胄,阿伊努人肯定就興高采烈去和蠣崎家拚了,結果部落首領不總是英明的,人群不總是理智的,人的性格總是千奇百怪的,甚至就是阿伊努人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民族,除了自己部族以外,其他人全是外人。
阿滿東跑西顛忙活了一個多月,又是威脅又是利誘,都沒說服這些部族願意聯合起來,隻勉強把他們湊在一起商量一下當前情況,但這些部落裡的“首領”聚在一起開會,卻又開始都想自己說了算,甚至這些“首領”的性質都是五花八門——阿伊努人部落裡有的是“老人政治”,由年老的人說了算,有的則是“酋長製”,由力強者說了算,還有的甚至是巫婆說了算,是原始宗教統治,湊在一起簡直是群魔亂舞。
“會盟”會了兩天,阿滿就有點想把他們全殺了,感覺他們被人一路揍進了蝦夷島真的一點也不冤,裡麵就沒幾個是乾事的料兒。
“阿伊劄卡,彆生氣了,先喝杯水吧!”一個身高一米五多,麵容姣好,粟色卷發,穿著水獺皮裙配棉小袖,用顏料塗出了一張淺紅色大嘴的少女,給阿滿端來滿滿一杯水,溫聲說了一句。
這少女叫“伊米依”,意思很俗,指的是“花骨朵”,也有“含苞待放”的意思,意譯的話,大概能譯成“小花”。她是老獵人劄平儂的小女兒,因為老獵人欠阿滿一張黑狐皮,阿滿索要多次老獵人都不給,阿滿就把他女兒“抓”來抵債了。
當然,其實是劄依爾部落派來照顧阿滿起居的人,除了伊米婭還有三位少女,都是阿滿主動要來的,畢竟她自覺以她的身份,該有侍女才對,那當然就要配上。
在個人待遇方麵,她是絕不會委屈了自己,就算到“野人”部落也一樣,能享受的當然要享受。
她可不是原野那二傻子,有福都不會享。要是她當了彎津之主,早特麼命令彎津每一戶都要給她獻上一名少女無薪乾活了,哪像原野一樣,整天也不知道在尋思些什麼,一點也不懂欺男霸女。
如果不能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縱情享樂,那他們不就白白打生打死了嗎?
隻是她擰不過原野,也就隻能勉強老實一些。
阿滿還在心裡罵那些“部落首領”,突然發現以前她以為的“野蠻人部落”劄依爾,放到阿伊努人裡麵,竟然是比較先進的,比較文明的,一時人都有點麻了,下意識接過水杯,都送到嘴邊了才反應過來,問道:“燒開過嗎?”
她和原野在一起待了那麼久,原野又幾次三番強調過,她現在也隻喝涼白開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遇到水就往嘴裡倒。
伊米依馬上說道:“燒開過又放涼了,你說過好幾次了,我們都記住了。”
阿滿這才放心喝水,然後問道:“中午吃什麼?”
“我阿爸送了熊肉過來,煮熊肉或者烤熊肉都行。”
阿滿一臉痛苦,阿伊努人的飲食不是煮的就是烤的,有時連鹽都舍不得撒,沒滋沒味,她吃了這麼長時間,已經有點想死了。
她趕緊問道:“鐵鍋呢?我上次不是讓人送鐵鍋過來了嗎?給我炒點……隨便什麼菜吧,野菜都行!我現在連拉屎都臭得要死,不能再猛吃肉了。”
之前在打仗,其後部落又遷移,臨時營地那邊運力又很差,生活物資送不過來,但現在情況穩定下來了,她覺得是時候改變一下生活條件了,趕緊要求後方給她送些鐵鍋、肥皂、手紙、調料之類的日常用品過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鐵鍋?”伊米依想了想,猶豫道,“好像是有那麼個東西,但那東西怎麼用?
阿滿無語了,擠了擠豆豆眉,歎道:“我教你們吧!”
她把伊米依等少女集合起來,帶到了土灶那裡——就是這個灶,都是她教她們壘的,然後翻撿以“緊急物資”為名送來的物資,找出了原野“發明”的調和油、醬油、醋,以及八角、大小茴香等香料,開始指導這些“野蠻人少女”做飯。
她自己是不做飯的,阿滿大人怎麼可能做這種事,但她長期跟著原野,看他教過不少人,本身記憶力又相當好,現在教導很成功。等一些家常小菜做好了,看著伊米依等少女試吃個個驚歎,用很崇拜的語氣和她說話,又忍不住歎了口氣,覺得這可真是一幫毫無見識的笨蛋蠢貨。
不過她剛這麼想了想,歪頭看到了水缸裡自己的倒影,發現表情似曾相識。再瞧瞧這場景非常有既視感,好像在哪裡見過,沉思片刻,憑優秀的記憶力終於回憶起來了。
混蛋啊,這不是原野那家夥臉上的表情嗎?有種超級無力感?莫非他當初在教她,教彌生、阿清等人時,在肚子裡也覺得她們是一幫毫無見識的笨蛋蠢貨?
阿滿一時氣惱,但轉念一想,以原野的性格該不是那樣的人,覺得她們沒見識大概免不了,罵她們是蠢貨不太可能,但……
她再想想這段時間教劄依爾部落的人壘壩捕魚,打造車輛,幫他們改良帳篷、服飾,指導他們防治寄生蟲、釀造果酒乃至引產生孩子……等等好多亂七八糟的事,越想越熟悉。
當時她是沒什麼感覺的,甚至沒覺得得意,畢竟在彎津這些都是常識了,隻覺得這裡的人真的好愚昧好落後,但現在再想想,當初原野是不是也是這麼看她們的?
甚至就是伊米依等少女的私下吐槽都差不多。
伊米依等阿伊努少女覺得她太嬌氣,水要燒開了喝,飯前要洗手,有條件就換衣服,甚至偷偷用紙擦屁股,認為把她扔到野外絕對活不過三天,和當初她們在背後偷偷吐槽原野幾乎一模一樣。
那她們是原野教出來的,原野幾乎改變了她們的所有生活習慣,乃至彎津人的生活習慣,原野卻是誰教出來的,才讓他擁有這種先行者無法適應落後生活方式的無力感?
是的,那個表情不是得意,也不是瞧不起,他隻是受不了,感覺很痛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和她現在生活在阿伊努人的部落裡的感受一模一樣,充滿了各種無力,各種無法忍受。
原野應該來自一個生活更好的地方,遠遠比尾張要好許多倍的地方,那個地方應該不是九州島,九州島的生活不可能讓原野露出那種表情,應該是有足夠代差,差到足夠大時才會出現那種表情。
那原野來自哪裡?
阿滿一時都沒吃飯的心情了,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但想了一會兒沒頭緒,暫時又放棄了。
這不是什麼緊急事務,無論原野來自哪裡,現在都是她的家人,哪怕原野要殺天皇,她也願意跟著去——那些達官貴人可沒管過他們這些庶民的死活,跟著原野,至少原野能讓大部分人活得像個人。
那阿伊努人也該活得像個人,至少能活下去,但阿伊努人的首領們全是些愚昧的蠢貨,把蠣崎家趕走明明對他們所有人都有好處,這些人卻吵來吵去,根本不願意聯合起來,基本已經沒救了。
阿滿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有點想寫信問問原野,但又想了一會兒,目光漸漸轉到伊米依這些少女身上。
老東西們適應不了新時代,短時間內打垮蠣崎家不太可能了,要新生代才行,也許該弄一批阿伊努留學生出來。
阿伊努人鬆散成這鳥樣,未必不能融入彎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