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山外,一個寬袍峨眉的老道走進了城。
老道腳步閒適,發髻散碎著,上麵插著一柄木屐,一身灰撲撲的道袍到了他的身上倒穿出一絲脫塵氣來。
老道似乎童心未泯,走走望望,對這城中的一切都帶著好奇。
這世上每一個人都知道龍虎山上有一位張天師,但這張天師到底長什麼樣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城中每一個腳步匆匆的從張天師身邊走過的人,都把這位名滿天下的老者當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個老人。
其實在張天師看來這倒反而正常,如果一個人拿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背負著的東西,名譽、權勢、財富、美貌、修為,其實張天師也好李天師也罷可不就是一個最普普通通的人嗎?
正因為張天師也是人,所以張天師才有人應該都有的七情六欲,才會對這塵世眷戀、好奇。
就好像他還沒走進城裡,他的神識就已經整個罩住了小城,他看到了各種各樣“人”才應該有的東西。
他“看”到了左邊一個大屋子裡麵,一個老爺正對著上門作針線活的繡娘動手動腳,一副急不可耐的表情。
他“看”到拐角的不遠處一個少年小偷正把手伸進包子西施的籠屜裡。
他也“看”街道上惡霸正在欺負良人,軍營裡將軍正在鞭打士兵。
他還“看”到了城中的道觀中,無數虔誠的善男信女爭相禱告,然後排著隊的花一百文錢到小道士那裡喝一碗平安符水。
老道收回神識,搖了搖頭。
世人都稱頌自己是活神仙,如果自己真的是神仙的話,一路走來,這些被他收在眼底的無數肮臟齷齪的事情他都豈能輕輕放過。
如果他真的是神仙,他倒不介意袖袍一揮,把這世間的無數不平事料理個清楚。
如果他真的是神仙,他倒要把這表麵上道貌岸然、實際上滿肚子男盜女娼的社會整個乾淨。
可惜他不是,他隻是一個還在長生大道上苦苦掙紮的可憐蟲罷了。
自己又能救的了誰呢,救的了自己的師弟嗎,如果自己有那起死人而肉白骨的仙家妙手,又豈能坐視師弟就這麼死去。
又或者是救這繡娘或是教訓那遠處街角的少年小偷?就算今天救的了這些,但明天恐怕又會有更可憐更痛心的事情繼續發生。
就好像那些湧進道觀的凡人們一樣,這些人所膜拜的其實無非都是他自己想象中的神仙樣子罷了。
就像他們堅信隻要膜拜就一定能仙人保佑、早生貴子、福祿永享,但這些其實無非都是眾生的幻覺罷了。
就好像自己的師弟真的有一天得道飛仙了,也不代表自己也能得道飛仙,每個人的道終究是靠自己去修才行。
而凡人並不真的擁有修習大道的法門,卻僅僅指望靠磕幾個頭或者買一碗平安符水就能離得仙人更近、有一天仙眷加身。
其實說到底,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所需要的無非隻是一個虛幻的寄托罷了。
甚至如果你拆穿了他們的這種幻想,打碎了他們的希望,你還會成為他們的攻擊對象。
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凡人都是愚昧的、可憐的,他們寧願相信這些他們願意相信的,也不願意相信那些與自己希望並不相符的東西,甚至哪怕出現了這樣的東西也會視而不見。
就正如他們堅信頂禮膜拜就一定能福報加身,施舍錢財就一定能澤被子孫一樣。
他們更願意信任他們所信任的,哪怕這樣的東西其實隻是一種虛妄的謬誤,但他們卻依然可以堅定不移的相信下去。
就好像城裡的道觀可以讓每個進來的人都徹底的拜倒,最後連他們身上小到一百個的銅板都清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