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茶,沈絡和裴餘之一路南下。
南方天氣濕熱,繁瑣的衣袍並不適於趕路,他們換了身單薄些的衣服,麵料依舊是極好的。
裴餘之帶著沈絡,看過了沿街乞討的乞兒,衣衫襤褸,麵黃肌瘦。
沈絡於心不忍,買了些包子送給了那不過七八歲的小乞丐,看著他吃下兩個才放心離開。
他是很知道餓肚子的感受的,早些年在冷宮,他就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過著,當時有幾個宮女走岔了路,到了冷宮,見他可憐,便拔下了頭上的銀簪給他,還有一個送了他些吃食。
但那銀簪沒留多久,就被那些小宦官搶了。
他當時雖然在冷宮,但仍然有自己那份飯食,雖然送飯的那個宦官克扣了他的份例,但也隻有那個宦官在的時候,他才能吃上幾口飯。
送飯的宦官一走,冷宮裡的太監就會一擁而上搶他那本就不多的飯食。
沈絡想到這兒的時候恍惚了一瞬,那些不堪的過往現在回憶起來太過遙遠。
遙遠到有些不真切。
他又想到了皇後,那個他名義上的嫡母。沈絡知道,用他祭天,就是皇後一力促成的。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宮中傳出了風聲,說他是異端,說他紫色的眼睛不被神所喜,所以才有了三年大旱。
皇後相信了,因為她一貫信神,皇宮裡甚至專門修建神廟。
沈絡對皇後的情感很複雜,就像當他知道對他施以恩惠的宮女都是皇後派遣過來的時候。
也是當時他天真,哪有用得起銀簪,懷裡揣著吃食的宮女走錯路的時候,便是剛入宮的宮女也不會犯這種錯誤。
所以在皇帝要懲處皇後的時候,沈絡攔了下來。
他和皇帝如今父慈子孝,可以傳為佳話,但沈絡自己清楚,下達把剛出生的他扔往冷宮的命令是他那位父皇下的。
認為紫色眼睛不祥的,也是他那位父皇。
最終拍板同意,用他舉行祭天大典的,也是他那位父皇。
沈絡想,皇帝都能忍得了,與他並無利益糾葛的皇後他怎麼容不得?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薄情的父皇今年就要禪位於他,教會了他所有的帝王心術,也將會給他留下一個人才濟濟的朝堂。
而後宮的皇後,因著他神之寵兒的身份對他恭恭敬敬,嚴格約束著其他皇子公主,甚至包括她自己嫡親的兒子,讓他不會有任何來自皇室後宮的威脅。
當然這一切都依賴著神明的眷顧,沈絡想。
不知道神明還會在凡間停留幾時?不知以後可否有相見之日?
馬車一路疾馳,車上的人卻不會感受到任何顛簸。
裴餘之帶著沈絡去看了最偏遠的縣區。
讓他看看底層官吏,看看在烈日下揮汗如雨的農家百姓。
溫和又鄭重的告訴他為君之道。
今日他們就借宿在農家。
即使為了不驚擾百姓,裴餘之和沈絡換上了粗布麻衣,但鶴立雞群的氣質還是讓村裡的百姓很是拘謹。
“趙小哥,你家兄長可有婚配?”
沈是國姓,為了不引人注目,沈絡便化名趙二,至於裴餘之,自是就叫趙大了。
叫007在識海內哈哈哈大笑。
沈絡下意識的往屋內看,他是知道裴餘之本事的,這麼近的距離,便是趙嬸兒壓低了聲音問,神明定然是能聽見的。
他搖了搖頭,“家兄未曾婚配,兄長曾言先立業再成家,尚無娶妻之意。”
趙嬸兒遺憾的搖了搖,她壓著嗓子,“縣令家的千金,縣令說是要招婿,要長得好看的,有上進心的,最好是讀書人,家無雙親的也行。”
“我看著趙公子儀表堂堂,又是讀書人,說不得能試一試,那縣令家的小姐,據說長得貌若天仙。”
沈絡哭笑不得,得,神明是趙公子,他就是趙小哥,趙公子儀表堂堂,那他好歹也是個玉麵公子,竟沒被瞧上。
趙嬸兒可能也注意到沈絡的神情,略有些尷尬地咳了咳,趕緊找補:“也不是趙小哥不好看,看著也是一表人才,就是...就是趙公子身上有仙氣兒,趙小哥要是有心入贅,不帶你兄長,那肯定能成。”
沈絡忍俊不禁,他也不多做解釋,隻是點頭稱好。
他人長得好看,氣質溫潤,對誰也沒高高在上的意思,村裡的大媽大嬸倒是很愛和沈絡扯上幾句。
當然最終都會扯到婚嫁一事上。
沈絡和裴餘之在此多停留了幾天,過些天便到了征稅的時候。
大安朝實行兩稅法,就是把征收穀物、布匹等實物為主的租庸調法改成征收金錢為主,一年征收兩次稅。
但如今不過實行二十餘年,便已經支撐不下來,沈絡聽曾在基層任官吏的朝臣提起過,但終究是想親自感受一番。
“這錢又不值錢了,唉。”
沈絡這幾天經常能聽到這樣悲苦的抱怨。
他的心情也沉重了幾分,這是朝廷的不足,是戶部不能準確預估貨幣流通量,發放流通貨幣的不足。
市麵上貨幣流通量不足,如今是貨幣少,糧食多,導致的錢重物輕,兩稅法又要求折合成銀錢去繳稅。
百姓不得不賤賣自己的農產品換取錢財繳納賦稅。
地裡收的糧食一直維持在穩定數量上,為了繳稅,賣掉大半糧食,剩下的糧食甚至不足全家人溫飽。
他們是王朝最勤奮的一群人,養蠶繅絲,播種糧食。
可他們吃不上細糧,穿不上錦緞。
“官爺,我怎麼還用交稅?”
“官爺明鑒啊,我的土地早已經賣給了臨海的李老爺,怎麼還用交稅啊!小人已經沒地了啊,官爺!”
裴餘之在屋裡咳的厲害,沈絡在隔壁擔心不已,但卻不敢去問,隻能在自己屋子裡焦急踱步。
聽到窗外傳來的喧鬨聲,他冷著一張臉出去。
卻是官府前來收稅。
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的人沈絡認識,準確的說他見過幾次,是村裡的一個流民,的確是沒有地的。
隻聽那官吏不耐煩的踹開他,“管你的土地賣給了誰,登記在冊的,這土地就該是你交稅。”
“除了公示裡要求交的稅,還有前頭稅,賤刻稅……”
沈絡聽的直皺眉,本身兩稅款就是為了方便民眾,如今竟玩出了如此多的花樣。
還有這土地兼並……
沒有人比他清楚朝廷下發的征稅公示,哪裡來的如此多稅款?
自五年前,沈絡除了太子這個身份,也輪流兼任六部副職。
要想統籌全局,必須了解國家這個龐大機器的運行邏輯和構造。
沈絡聰穎又有眾臣培養,對稅款以及如何征稅,征多少稅,哪條律所征的稅,何時征稅,清清楚楚。
眼見那官吏還要去拉扯其他人,沈絡從人群中走出,朗聲開口:“你所征何稅?可有朝廷公示?又隸屬哪個衙門?”
村民中有認識沈絡的紛紛驚呼出聲。
“那不是趙小哥嗎?”
“壞了,趙小哥年輕氣盛,又是讀書人,指定看不得這官差。”
“快攔住趙小子,那官差可不是好惹的。”
村民淳樸,對失去雙親,流落到村裡的這對兄弟很是客氣,見沈絡為村裡出頭,連忙製止。
沈絡朝村民們安撫的笑了笑,也沒給官差大放厥詞的機會,從袖中拿出了自己的玉佩。
“你可識得此物?”
那官差的囂張氣焰一滯,定睛看去,他隻是最底層的官吏,哪裡識得皇子玉佩,隻是看著玉佩上雕刻著的沈字發愣。
沈是皇姓。
他又連忙看向沈絡,頎長挺拔的身姿,一身貴氣。
手也忍不住的顫了顫,他這是踢到了鐵板上了!可他也隻是奉命行事,也沒真的傷了人
沈絡收回玉佩,暗歎一聲,本不打算暴露身份的,不過也無礙。
沒人會認出他的真實身份,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是一雙紫色眼睛。